“咳咳咳——!”
日野实跪在地上,眼眶红肿涕泗横流,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男童,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小腿,眼眶中仍然有眼泪在控制不住地流出。
“你对我……做了什么?”
“什么都没做哦。”
然而男童表情平静,优雅从容,即使他单薄的身体被日野实摇晃得都快要站不稳了,也仍然是那副淡淡的语气。
“这些悲伤本就是你的,只是你忘了。我帮你想起来了,仅此而已。”
“帮我……想起来了?”
“人是一种很擅长自我欺骗的动物……不,也许我该温和些,称它为‘自我保护’?”男童歪了歪头,发出了一声带着嘲讽的嗤笑,“当你遇到过大的冲击的时候,你的大脑会自动帮你忘记那些痛苦的东西。于是悲伤也就这样被忘掉了,又可以轻装上阵,又可以走向下一个阶段。”
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日野实,那视线中带着讥讽又显得悲悯。
“太过悲伤的事情忘掉就好了,太过遗憾的事情当它不存在就可以了。只需要能骗过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,甚至……欺骗自己是在活着。”
“可被遗忘的东西终究还是藏在那里的,逃避有什么用呢?总有一天你的过去会追上你的脚步,那一日在悲伤面前你无所遁形。”
“逃避?遗忘?怎么可能?”
日野实在悲痛中声音颤抖,但是他大脑仍然清醒并不接受这种指控。他努力地抬起头对着男童怒视,挣扎着要咆哮。
“父母的血仇,那么多亲人的仇恨,源叔叔的堕落……这些东西我没有一天遗忘过!总有一天我要找到这些灾厄的根源,总有一天我会……”
“你的仇恨……”
然而还没等少年的咆哮说完,男童就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语,语气轻蔑又不屑。他俯下身子凑到日野实的近前,用那漆黑双瞳同他对视,双眼深邃得宛如深渊。
“仅限于此吗?”
“……”
一瞬间少年的咆哮戛然而止,他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少年,与其说是迟疑不如说是迷茫,他似乎用了一点时间才听清了男童这句话语,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滑稽还是荒诞的表情。
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,父母亲族就是最深刻的血海深仇……他的用词居然是“仅此而已”?
“人类这种自私的生物,最深刻的仇恨怎么会是其他人的呢。”
“轰隆隆——!”
男童从同他的对视中缓缓地直起腰,抬头望向天穹,阴云密布的穹顶鸣雷滚滚,一片幽蓝,浓厚的云层如同狂龙般卷积,大军压境般压抑。天空中又有小雨淅淅沥沥地滴下,从缥缈的高空降落,砸在两人的身上带着沉重的分量感。
“这种从灵魂之中涌出来的悲伤……当然是你自己的啊。”
我自己的?
跪在地上的日野实身形猛地一震,他很想反驳他自己有什么可悲伤的,然而男童的话语却像是一把钥匙落下,一时候有汹涌的情感如同潮水般从他的心底涌出。他居然真的忍不住开始悲痛,开始憎恨,酸楚和狂怒像是在从灵魂的底层中涌现,好像他真的遗忘了什么,遗忘了什么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。
好恨呐,那种悲伤绵延脊髓,透彻心扉。日野实伏地痛哭,好像听见了自己的摧折和腐烂,好像听见风沙贯穿进他干枯的颅骨。一瞬间他的大脑中好像多了什么记忆,在某场无力挣扎的浩劫之中他毫无反抗地被摧毁,留下破碎的残骨落在泥沙之间,那一日天上落下火雨,地上卷起狂沙。
可灾厄之中他什么都做不了,能做的只有恨,无穷无尽的恨,灼烧的眼眶之中流出的是血泪,被灼热的炎风吹得干涸成血痂。被焚烧的大地直到多年之后都长不出草叶,只有枯槁的黄沙被风翻动敲打着那些空洞的颅骨。
他怎么会有这种记忆?日野实抱着头神情恍惚。绝对不会错,那真的是属于他的绝望,浓厚得像是从心底迸发出来,慌乱、无羁又无法抑制。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男童说的是对的,人这种生物最大的仇恨永远在自己身上,就好像从悬崖跳下的人在半空中坠落过程中那最后的绝望,你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想要求生,然而你在半空中抓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生机。最后在意识消失前,留存在你身体里面的只有恨,彻骨的恨,粉身碎骨也难以弥消。
那是他自己的葬礼——他忽然想起了男童的这句话。这场葬礼本就是为他自己准备的。
“我不明白。”日野实向着对方嘶吼,声音沙哑得像是嗓子里面在滴血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那些本就是被你遗忘的东西,我只是觉得你们背负着那些活着太苦了。”男童对着他平静说道,“永夜、混乱、navi的挣扎……既然已经是残梦,为何还要活得那么辛苦?”
“咚咚咚——!”
天空之中雷霆接着响起,那雷声越发绵密越发清晰,到了最后甚至显现出连续的震动。日野实渐渐地从那雷声之中听出一缕别样的意味,就好像那不是雷声,而是……
什么人在敲门?
可是什么人能敲出这样雷霆般的声响?什么人能在高天之上敲门?
“你的朋友来找你了。”
男童又看了一眼天上,低下头对着日野实轻声说道,他的身形也因为那雷霆般的敲门声而显得有些虚幻,但是那声音还是很平静,并不因此有什么波澜。
“我的……朋友?”
一点点的清明开始出现在日野实的脑海中,他好像想到了什么,又好像抓不住。随着雷鸣的震响,他渐渐有种苏醒的错觉,仿佛大脑渐渐从混沌中恢复,脑海中有记忆开始回归。
“他们想要找你回去。”男童接着说道,说话的时候看着日野实,“你想要回去吗?”
“我当然……”
这么痛苦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愿意留下,日野实下意识地想要有所答复,然而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这句话他说不出口,他大脑一片混乱,却本能地觉得这是他距离某个“真相”最接近的一次,他没办法拒绝这种诱惑,他本就是为了追寻某个答案才支撑自己走到这里。
而且伴随着雨点的落下,那种悲伤渐渐地从他身体里面消退了,在大雨之中,他好像经历了某种重生。他感觉自己仿佛融入了这片空间,连空气都让他觉得安宁,没有经历过永夜的雪见泽连海风都浸染着繁华。他忽然明白,如果他现在从地上起身回家,就能吃到喷香的晚饭,见到父母的笑脸,他明白了如果他现在在这里点头,就能回到那些灾厄开始之前,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中。
“我……”
他发现他居然真的没法拒绝男童的邀请,这个问题有无尽的魔力,让人没法在这个问题下点头。
“既然决定不了,那就不妨以后再做决定吧。”
但是这个时候居然是男童打断了他的思绪,对着他缓缓摇头,转身要从他的身边离开。
“等等!你说什么?你把话说清楚!什么毁灭?什么灾厄?你到底知道些什么?”
眼见男童居然就要这样离开,反倒是日野实慌乱了起来,他从地上爬了起来,要阻拦男童的离开。
“我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,想让你们有个得以慰藉的梦乡。”但是男童只是径直离开,随着远离身体越发得虚幻,“这次我可以放你们离开,等你想明白了,再来找我吧。”
“等等!你要去哪?你——!”
……
“哐——!”
“就是这里!”
源太一猛地砸烂了面前的铁门,闯进门内,看到了里面地上昏迷的日野实。
“小实!”
他飞快地冲了过去,扑倒日野实的旁边,然而在跨越那扇门的时候,他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,好像穿越了什么阻隔。在门外的泉纱织表情微妙地看着眼前的这扇门扉,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,缓缓地跨过中间。
那一刻,像是突破了什么屏障一样,周围的薄雾渐渐消失了,环境忽然传来了某种实感。如同跨越了门扉回到了现实。泉纱织走进门内之后又尝试了一下回到门外,但是再也找不回那种被迷雾包裹的感觉了。
“嗯……”
日野实慢悠悠地转醒,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源太一,又看了看后面的泉纱织。
“我好像做了一个梦……”
“我们也做了,但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源太一打断了他的话,把他从地上扛了起来,又回过头去看身后的泉纱织,“我们先离开这里……泉同学,能找到离开的路吗?”
“离开的路吗?”泉纱织表情古怪,“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在外面了。”
这是一间不开窗的密室,因此走进门的那一刻,他们就被阴影笼罩,源太一的精神有些过于紧张了,没能注意到光影间那些细微的变化。
“……是吗?”源太一眼神一凝,像是也反应了过来刚刚进门时的变化,但是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和日野实对视了一眼,转身就往外走去。
“那我们先回去。”
“嗯。”
于是三人互相搀扶着从往门外走去,一路小跑着穿越了走廊,走到了中央的大厅。昏暗的大厅内,他们头也不抬地穿越了正殿,走向出口所在的走廊。
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发生什么变故,昏暗的大殿很平静地放走了他们。只是当三人即将走出那扇不知道被什么人踹烂的门的时候,走在最后的泉纱织隐约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二楼,目光似乎扫到了两个阴影中的身影。
“……”
但只是飞快的一眼之后,她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。
……
“主人,他们走了。”
站在二楼的玛刻夏斯看着三个人影快速地从下方的大殿穿过,目送着他们走向离开的走廊之后,扭头看向了旁边的见神修。
“去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。”
见神修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,没说什么,一直到走廊那边不再发出声音,确认他们已经离开之后,才转身走向他们刚刚出来的那个方向。
“是!”
这个决定让玛刻夏斯的眼中一亮,立刻明白了见神修的想法——既然他们两人因为被怪异拒绝而找不到路径,那么不妨沿着被选中的人走过的路去寻找线索。但是即便如此,玛刻夏斯的心中仍然没有什么底气。因为就在刚刚他们已经把整个建筑细细地探索一遍了,不管对方走的是怎样的地方,估计也都是刚刚他们已经调查过的路。
这个建筑真的被清理过很多次——一路调查下来这是两人最大的感慨。很难想象当初的人到底是怀着什么样子的心态在清理这里,他们真的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可以延伸的线索。
很快两人就进入了一间拐角的房间——源太一二人刚刚在此破门而入。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,这里空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要说唯一的区别也许就是刚刚三人的动作惊扰了地上的尘埃,让这个房间的空气中比其他的房间多上一些灰尘。
不过……
随着翻找,眼尖的见神修忽然将注意力集中到房间的角落里面,在这个房间被门卡住的地方有一些还没烧完的灰烬,在门口的某个边角还看到了一截悬挂的绳子。
这是……没烧完的纸钱和注连绳?
见神修辨认出来那些物品的种类,眼神不由得微微一愣。
从东西的腐烂程度看,它们被使用的时间不会太久。在大约数年前,有什么人在这里做过法事……
这间房间……
死过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