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那个老头子捡回家里,是在七年前,城外的乱葬岗上。
那时的我,还仅仅只是一个无父无母、城中流浪的孤儿罢了,白日里在城中乞讨度日,晚上就回到城外,寻个暖和些的树窝山洞,盖些茅草歇息。
常人都说,城外战乱纷飞,多的是孤魂野鬼,又常有野兽出没,凶险得很。
可对我来说,有什么鬼神野兽是比城中的那些恶仆鹰犬,白眼官差更凶险的呢?
第一次见到老头子的时候,我险些以为他是个死尸。
满身血污,白发萧萧,一身的衣裳都破烂了,身上横七竖八,不知多少刀砍枪刺的伤口。乱世人命,贱如草芥,常常见到这样横尸荒野的死者,我并不意外,只是*惯地走上前去,想掏掏他的口袋,看看还有没有钱子儿,能捡个一文两文的。
谁想到我刚贴身,老头的一只眼睛,就猛地睁了开来。
我从没见过这样阴毒如沼,凌厉如刀的眼神,虽然年纪分明已经大了,可目光更添威势,令我心中发寒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
就这么两腿一软,我吓得倒在地上,以为撞见了尸变。
可当他看到我是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娃儿时,似乎愣了一下,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。
我口干舌燥,半撑在地上,借着月色看着他。
他忽然开口,声音嘶哑:“这儿……是什么地方?”
我瑟瑟发抖,连忙道:“阳武城外,乱、乱葬岗上。”
“嘿,乱葬岗……”
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似乎不胜唏嘘,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,就这么躺在了地上。
我听他声音,不似尸魔,更近人类,胆气渐壮,往他身侧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,问道:“你是谁啊,怎么睡在这个地方?”
“我是谁?我没名没姓,百死老卒罢了……”老头没睁眼,声音很低,“快走吧,小孩儿,别打扰老头子我死在这儿……”
不知为何,我听他说得可怜,忽然生出一股同情之心,想了又想,从口袋里掏出了半块干饼,一咬牙,递给了他。
“你吃吧。吃了这个,你就饿不死了。”
他睁开眼,似乎有些惊讶,看了看饼,又看了看我,忽然笑了:“小家伙,这个给了我,你吃什么?”
“山上好吃的多着呢。”我挺起胸膛,逞强道,“你先吃干饼,我等会去树上摘果子,打麻雀,烤熟了也是美滋滋的一顿。”
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,伸手接过了干饼,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。
我看他吃得香甜,又是高兴,又有些眼馋后悔。
原本就干瘪的肚子,好似更饿了一些。
他吃完干饼,也不说谢,就这么沉沉地准备再睡过去。
我心想,好人做到底,总不能让他真的睡在这儿,让狼给叼了去。索性走过去,搀起他的一只胳膊,把他扶了起来,说道:“这儿不能睡,你要是还走得动,就跟我回家去。”
他的语气有些惊讶,又有些好笑:“小家伙,你还有家?”
“怎么没有!”
我瞪了他一眼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对他多了几分亲昵,少了许多畏惧。他也不再说话,就这么大半个身子靠在我身上,一瘸一拐地,跟我回到了我住的山洞中。
就这样,那个怪石嶙峋,阴湿寒冷,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的,铺着茅草的“家”中,住进了一位新的客人。
从第二天开始,老头子发了整整三天的热。
他时常昏睡,半梦半醒着,我听见他嘴里喃喃自语,像是说梦话一般念叨着,什么兄弟,什么主公,又是大耳贼,曹蛮子之类的话。
我听不懂,可我想,他也许是个有大来历的人。
我从小自己长大,不会照顾人,只知道给他尽力找些吃喝来,又用清水给他擦净身体,抱来多些茅草,给他盖着暖和。
就这样,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,我回到家的时候,看到他坐在洞口的大石头上,白发束起来,侧对着我,正看想远处的夕阳。
“你醒了?”我有些惊喜。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那张苍老的脸上,露出了一丝笑容,“你救了我的命啊,小家伙。”
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忽然想起来,问道:“对了,你还没说,你叫什么名字呢。”
忽然间,我看到他的脸色黯了下来,像是这个问题,戳中了他的什么软肋一般,过了许久,他才摇了摇头,声音低沉地告诉我:
“……或许,我叫高顺。”
高顺?
那个时候的我,还没有注意到,他的这句话中,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。
“那我以后就喊你老高了。”我走过去,装作大人的样子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他笑了笑,也伸出手,摸了摸我的头。
“那你呢,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的这个问题把我难倒了。
“我,我没有名字。没人给我起过,城里那些官差喊我的时候,都说我是个小狗***。”我嘟着嘴,觉得跟老高说这些,很没什么光彩。
他却浑不在意的样子,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我以后,还是喊你小家伙吧。”
“我可不小了!”我急道,“别看我生的瘦小,那是我没吃没喝,饿成这样的,我今年已经十一……不,说不定已经十二岁了!”
“是吗,看起来,还以为你只有八九岁呢。”他伸出手,捏了捏我瘦弱的胳膊,忽然笑道,“那你想不想吃点好吃的?”
“谁不想谁是小狗!”我一听好吃的,两眼放光,连忙道。
“那你在这,等我一会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就拍拍屁股站起来,向着山中走去。
我坐在洞口,从夕阳西下,就这么等到了天黑月升,就在我担心老高是不是在山林里迷了路,或者遇到什么野兽的时候,忽然,一个黑影倏忽起落,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面前。
是老高。
他的手里,还提着三四只肥硕的田鼠,另有一只鲜活乱跳的大鲤鱼。
“开伙!”他乐呵呵地把猎物扔给了惊喜到不敢置信的我,转身去边上砍柴火烧水去了。
那天晚上,我吃到了记忆里最好的一顿饭。
鱼肉滑嫩,田鼠肥硕,伴随他不知道从哪儿挖来的野菜,吃得我满嘴流油,腹饱肚圆。
吃完饭后,我躺在篝火边上,看着天上的星星,困意渐渐袭来。
老高睡在我的边上,我能闻到他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,那种只在马寇山贼身上远远闻到过一次的血腥气。
我的心中,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“老高,是不是吃完这顿饭,你就要走了?”
“走?我能往哪走?”
“回家啊,你没有家吗?”
“……以前有过的,还有一群兄弟们,他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,如果见到了你,也一定都会喜欢你的。”
我一个翻身,连忙坐了起来:“那老高,你带我去见他们吧。我也想认识他们!”
可这一次,老高避开了我的目光。
沉默了许久,他才低低说了一句。
“……他们,都死了。”
从那天开始,老高就和我生活在了一起。
他像是我的长辈,又像是我的朋友,我不再去城里乞讨,白天的时候,他就带着我,去山里打猎,摘果子,囤积粮食,到了晚上,我就坐在篝火边上,听他讲故事。
他会的本事很多很多,原本的山洞,被他铺上了树皮和兽毛,挂上了柴火,甚至他去过城里两次,不知道用什么,换回了两床破旧的被褥,晚上睡在洞里,也一点都不冷了。
他还教我读书识字,教我一些行走睡卧的法门,练着练着,我发现我的脚步越来越轻,捕捉兔子和野鹿的时候,也越来越容易了。
就这样,我越来越*惯有老高在的日子,甚至一个恍惚,我都不太记得,在认识他之前,我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。
他就像是我最重要的家人,我想,等我一天天长大,他一天天衰老,我们就住在这个山洞里,我给他养老送终,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。
可是,我没想到的是,我没有等到这一天。
三年前的冬天,一场战争,席卷到了阳武城外。
我听人说,是曹丞相率领大军,平靖冀、青二州,扫清袁绍余党来了。
这些故事里的大人物,我向来都只是听说过,他们打仗如何,跟我没有一文钱关系,我只在心里默默想着,希望今年冬天的雪能少一些,春天来得更快一些。
可是,就在我没注意的时候,听到“曹丞相”三个字的老高,眼神中,闪烁起了一团像是熄灭多年的,仇恨的火焰。
第二天一早,我发现,老高不在了。
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,没有留下一张字条,就这样忽然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中。
我起初以为他只是去打猎了,可是到了晚上,他还没回来,我开始慌了。
我到处去找他,可哪儿都找不到他的痕迹,我发现,他平时放在床边的,那把我捡到他时候,他随身带着的模样古怪的短剑,也一并消失不见了。
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
我找了他好久好久,找到精疲力竭,声嘶力竭,可也没有找到他的一点踪迹。
就在我又是害怕,又是绝望的时候,第五天傍晚,我点着篝火,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洞口,想要等他回来的时候,远远地,一个熟悉的身影,一步,一步,向家里走了过来。
是老高!
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身影,脑海中像是终于松开了一根紧绷多日的弦似的,眼泪猛地夺眶而出。
我站起来,向他跑了过去,可是没走两步,我才发现不太对劲。
他的脚,是拖在地上走的。
一步,两步,地面上的残雪,随着他的脚步,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。
“老高!!!”
我惊呼出声,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,让我又是害怕,又不敢去想,双拳握得紧紧的,指甲几乎深陷入肉。
“你就是,他惦记着的那个小家伙?”
忽然,一个声音,在我的耳边回响起来。
我吓了一跳,猛地转头,才发现不知何时,篝火边上,盘腿坐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黑袍人,正在那儿伸出手,像是烤火一般。
“别看我,看看他最后一眼吧,他已经死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!他在走过来!”我下意识地大喊出声,辩驳道。
“嗯,还剩着最后一口气,我给他吊的。”黑袍人点了点头,转过头来,冲我很有礼貌的微微一笑,”我叫钟离天,欠我的这个人情,你可得记住了。”
我像是抓住了溺水的最后一根稻草般,连滚带爬,跑到他的身边,哀求道:“钟先生,你这么大的本事,你救救老高,好不好,救救老高。”
“是钟离先生。”他笑着拍了拍我的手,可接下来说出的话,却让我如坠冰窟,“他胆子够大的,孤身一人去行刺曹孟德,先被许褚发现,一锤打碎了半个身子,还是拼命冲进去,顶着夏侯兄弟、乐进张郃的面,一刀刺在了曹操的榻前,可也身中刀剑无数,神仙难救啊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把他吊着最后一口气,带出了军营,了结他最后一点未了之愿。”
我听的呆了。
曹操?
许褚?
夏侯兄弟?
老高怎么会和这些高高在上的,只有故事里听到的名字有关系?他又为什么疯了一样的,想去刺杀曹操?
那钟离天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疑问,低笑道:“你知道,他有一件宝贝吗?”
我愣了一下,然后本能地点了点头。
那是一面残破的旗子。
我救老高到时候,就看到他死死抓在手里,后来他醒后,把破旗洗干净,晾晒好,叠得整整齐齐,贴身带着,我问过他几次那是什么,他都没有告诉我。
“那是一面军旗,一面从来没人见过,但是人人畏惧的军旗。”
“天下第一吕奉先的麾下,最神秘,最强大的杀手组织——陷阵营。”
“据说,那是一群死士组成的战营,为了目的不择手段,每个人都牺牲了原本的人生,献身黑暗,化作厉鬼,只在阴影和诡谲中刺杀。他们没有名字,每个人都只用代号来称呼,他们的首领,世代相传,都用着初代缔造人的,唯一的名字。”
“高顺?!”我忽然反应过来,惊呼出声。
“对,高顺。陷阵营的首领,无论哪一代,都用着这个名字。不过我猜,你的老高,并不是真正的当代高顺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四年前,吕布被曹操斩于白门楼,陷阵营全体死士,为吕布报仇,不计生死地前去刺杀曹操,落入准备好的陷阱之中,全营覆灭。从此,世间再无陷阵营了。”
说着,他的目光一转,落在了几乎快要走到我的面前,浑身血肉模糊的老高身上。
“他应该是从陷阱中逃出来的,陷阵营里,活下来的唯一一人。”
“所以,说他是高顺,其实也没错……毕竟,他是整个陷阵营,唯一的幸存者了。”
我站在那儿,呆呆地看着向我一点点走来的老高。
我已经不太能认得出他的模样了,他的身上,数不清的伤痕的重创,让他几乎不成人形,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,仍然如故。
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,走到我的面前。
然后,喉头嘶哑着耸起,仿佛想说些什么,右手慢慢举起来,想要摸摸我的头。
可是,他还是没能做到。
他浑身的力气像是用完了似的,终于,身子一歪,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。
老高死了。
死在我的面前。
钟离天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,像是魔鬼的呢喃。
“他没告诉你,是因为他不想连累你,他知道自己刺杀不了曹操,可他必须去,不然,他下去之后,没脸去见以前的弟兄们。”
“他选完了自己的路,现在,轮到你了,小家伙。”
“你可以转身离开,假装从来没有认识过他。只要放下他,放下你记忆里的一切,你仍然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,你已经长大了,你不再需要他的照顾和保护了,关于他的一切,只会成为你的负累而已。”
“或者——”
我猛地抬头,满脸的泪水映照在篝火下,仿佛斑斑鲜血一般,从钟离天的瞳孔里,我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,一个满是仇恨,不死不休的疯狂的自己。
“你愿意代替他,成为新一代的高顺吗?”
“他教会了你很多,很多很多东西,哪怕是在无意之中,所以,你跟着我,给我三年时间,我会改造你,这个过程会很痛苦,非常非常痛苦,比死要痛苦十倍一百倍,可是,我也会给你,你永远想象不到的力量。”